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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 77 章 第七十六章 「蝶花美人图·下」(二)(6 / 6)

依和史都尉进入簟小筠堆满书的房间。

白如依翻动纸张书册查看,忽然整个人僵了僵,缓缓拿起一本书。

桂淳回忆:“那本书名字挺长挺拗口的,好像叫论语什么释什么例什么趣集,我那时觉得挺有意思,特意背了。之前还能想起来,怎么偏偏今天糊涂……”

柳桐倚冀实穆集也都僵了一瞬。

张屏道:“《论语简明释注引例趣文集》。”

桂淳一拍额头:“对,是这个。用的著者名也带个趣,野趣……”

张屏再道:“野山趣叟。”

桂淳再道:“对,不愧是张先生。白先生说,他起这个名字的时候才二十出头……”

柳桐倚缓缓道:“野山趣叟……竟是白如依……”

桂淳捂住嘴:“啊呀,不会是啥不该说的吧。这书,白先生说,能算进他著作里卖得最好的之一,但他又有点后悔写,没怎么对人承认过。桂某粗人,肚里墨汁少,不大明白这样细腻的心思。总之,白先生发现簟姑娘买了这书,不止一本,有一套,挺厚一摞,书页边都磨毛了,他整个人就激荡起来了。”

柳桐倚冀实穆集继续沉默,张屏眨了一下眼。

他们心里也很激荡。

《论语简明释注引例趣文集》简称“论趣”,是南方小书坊刊印的所谓野路册子之一。著者野山趣叟,真实身份不详,多年来被阅读此书之人爱称为“老趣头”。同套著作还有《诗源追证简释引例趣文集》,《礼记明晰简释引例趣文集》,《春秋简释寻证述史趣文集》等等,以书名冒充大儒写的学问著述,内文却东拉西扯诸如遭遇同僚排挤,被上司穿小鞋,肉摊卖我注水肉,我爱上了花魁但没钱,儿子不多怎么办等等乱七八糟的事儿附会经书史实,阐发一番「圣人也曾遭排挤被穿小鞋,守心笑看小人」「圣人见南子,子路为何不高兴,此事须细品」「妲己、褒姒、南子孰美」之类议论,就是披着学问皮的《磊磊丈夫,浩浩胸襟》。

刊印此书的书坊无耻声称,他们印这套书,以世俗之语解析经典,乃为向天下诸人传学问,使田间巷里爱读书,是遵了圣人因材施教有教无类的教诲。他们欲开一代新风气,做学问不必一味死板板,尽可活泼泼。浅白之中自有真味,油盐酱醋蕴藏典章。望诸位阅书君子,开豁朗放达之胸怀,明洞悉世事之双目,锐慕学求进之志向,养深研不辍之精神。

像张屏这样多靠自学的苦寒学子,买书时都曾上过趣文集名字的当,攒了很久的钱以为捧回一套博学鸿儒的著作,许多困惑立可解开,揣着扑通扑通的心正坐拜读,越看越不对,渐知上当时又欲罢不能,内心感受难以描述。

有学生比喻,好像被狐狸精调戏了一番。

于是有只买了一本的学生,忍不住买了又一本,再一本……

趣文集火遍天下后,挺多小书坊跟风出类似书册,《论语文趣例释集》、《史记秘本独全集并趣例比证》,《春秋美人趣话》……著者山野趣叟,野叟趣言,山中野人等等,愈来愈大胆,越扯越没边。

出趣文集的书坊在趣文集新版怒斥这些跟风作毫无道德良知,万请诸位君子擦亮双眼,谨防误入次烂。并印刷成纸页,出钱让书肆书摊糊在墙上。

其余书坊自也不甘被骂,亦印纸页回应。

连张屏所在西北小城,每逢此类书册新上,书肆中都满墙贴纸。

在书肆蹭看过多本的张屏觉得,他所看的同类作都比不上趣文集。

趣文集虽扯了很多闲篇,但对经书的释注简明精确,典故丰富,抛开那些胡扯的,真正引例及行文技巧亦很高明。

甚至有一批专爱趣文集的读书人,将之奉为神书,逐字逐句抠挖,无限衍展。

白如依自己对这套书感情颇复杂。

“我那时才二十来岁,颇不知天高地厚,刚写传奇,没赚多少钱,又什么都想尝试。书坊与我说了个想法,我遂一通编,编出这套书。没想到挺好卖,我自个儿都惊住了。后来我偶有后悔,这套其实是闲书,不堪做学问之用,骗了为学问的人买,不甚道德。很多读书人没什么钱,上当买了这套,或就一时没钱买真正有用之书。所以我后来不写幌子书,再写类似的,书名都是像《磊磊丈夫,浩浩胸襟》《识人志》一般直白的……想不到时隔多年……”

时隔多年,在这里见到。

白如依翻看簟小筠的藏书,发现她买书上过很多当。没人告诉她如何分辨真假优劣,她买的不少书都是小作坊私印,价格并不比大书坊和官学刊印的便宜,缺字少篇目,断句释注全错,有些甚至自相矛盾。簟小筠常陷困惑,在书页上写了很多疑问,不知该向谁请教。

她习惯在每本书上写购买年月和购书之处,还盖了小小的藏书章。

白如依仿佛能看见她欣喜捧着书,回到这间小屋,翻开书册聚精会神阅读,在书上密密写满标注……

“都座当时宽慰白先生,这套书一看就被簟姑娘翻过很多遍,满页都写着字,可见她是真心喜欢。若觉上当受骗,应该早丢到一边了……”

白如依没有接话,只凝望书页上簟小筠的字迹。

运笔未经指点,勾捺发力有不到之处,但秀美端正,字字用心。

有些词句她理解不当,显然之前看错了书,可体悟见识都清新别致,未落窠臼。

被她藏在书堆下的,她写的文章,作的诗,屡有涂改。有用错的典,搞错的韵,对不上的格式,但灵动自然,风骨天成。

璞有瑕,蕴奇玉,若经雕琢,必成至宝。

但再无雕琢的可能。

河铃姝说,她想教簟小筠喜欢女孩应该喜欢的东西,让她学女红,簟小筠也用心学,学得很好,缝纫之后再去看书。

铃姝给小筠买脂粉首饰,做漂亮衣服。最近时兴的蝶花布料她也买了,亲自给小筠做了一条裙子,小筠都堆放着,说出门穿男装方便,在家不必怎么打扮。

铃姝叹:“唉,你呀……”没怎么勉强她。

母亲做的蝶花裙被簟小筠压在箱底,鲜戴和甄仁美却让她在那本画册中穿上了另一件。

凶手给簟小筠梳了已婚妇人的单髻,鲜戴与甄仁美竟迸发出一丝道德良知,图册中的簟小筠梳着少女的双环髻,又有几分像童子的绑发。鲜戴指点甄仁美在画像一角绘了一枝开着细碎小白花的翠竹,配句曰——

【一枝常伴琴窗外,君子休问怎无花;诸芳竞艳奴亦羡,只是命不当有它。】

白如依把《论语简明释注引例趣文集》翻回第一页。

此书印过无数版,簟小筠买的这一本印在书坊与诸多同行及批驳者几场大论战之后。

书坊为表他们「欲开一代新风气,向天下诸人传学问」之高洁,在开篇加了一首向学明志长诗。

白如依捏着鼻子将诗编出来,自己都不忍回头看,且一直觉得,如此忒地俗了。竞争的同行更讥讽,印这种恶心兮兮恬不知耻的顺口溜在篇首,太玷污圣人经句,简直像把穿了一百年没洗的鞋垫挂在厅堂正墙。

但簟小筠很喜欢这首顺口溜,用笔圈出其中几句,又抄写在其他书册页前或书尾的空白处。

【竹篱琴鹤读书堂,流水傍山自在长;闲人身在天云外,万世千年一篇章。】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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